上海疫情,有很多的故事,好的,坏的。这是一个90后女孩涂小鹿,与90岁上海漪安老奶奶的故事。她们是一栋楼里的邻居。她们因为疫情而相识。
阿霍蒂诺说过:一颗高尚的心应当承受灾祸而不是躲避灾祸,因为承受灾祸显示了意志的高尚,而躲避灾祸显示了内心的怯懦。
澎湃新闻,根据涂小鹿口述整理,刊出了《“开车去外滩,像罗马假日一样” | 两个刷屏的“90后”又有了新约定》的文章,当天阅读量破10万。
遇见灾难,也遇见美丽。
我是涂小鹿,一个在陆家嘴工作的“九零后”我二月份才从浦东搬过来。因为疫情,开始有了与这位“漪安奶奶”的故事。我们小区在3月26日封了,开始全员核酸、要求足不出户。我是在第一次全员核酸的时候认识了漪安奶奶的。我是志愿者,那天我一到她家,她就说自己已经九十多岁(注:实际年龄89岁),没有牙齿,还把她的假牙卸下来给我看。我与她就算这样认识了。每次做核酸之前,会有居委会和比较热心的邻居上门提醒老人应该怎么做,我也上去提醒过一次。漪安奶奶可能觉得一是被打扰,二是刚做过核酸不久,又要做第二次,全员情绪就比较激动。她耳朵不好,听不清别人讲什么,发着脾气不配合采样,还把大白往门外推。她发脾气的时候声音还挺大的,其他志愿者可能对这种脾气不好的老人比较犯怵。我就往漪安奶奶家里冲了,心想是为她好,有什么可怕的呢?她给我第一印象很瘦,个子不高,记得当时她穿了一件打底衫,外面套了一件蓝色的毛线背心。因为视力不好,看字什么的就要戴眼镜。她之前女儿给她请了个做饭的阿姨,但阿姨也被封在自己的小区。一个90岁的老人烧菜做饭之类的成了问题。她说已经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,这两天都在吃花生酱。我看见她当着很多人的面,流眼泪了,那个时候,我一下子也没绷住,就和她一块儿哭了起来。她又说到她的两个女儿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她,有些孤独有些抱怨。我安慰她说其实不是这样子的,现在小区已经封控了,外面的人都进不来。你女儿其实是想来看你的,也很担心你。当时才封控两周,但是对于一个老人家来说时间已经非常长了。也没有人和她聊天。漪安奶奶是回民,不吃配发的老人餐,不吃外面的东西。我看了她的冰箱,里面是有东西的,但是可能不太适合她吃,或者她咬不动那些东西。我问她现在没有东西吃的话,你想吃什么?她说牙不好,只能吃比较柔软的东西,想吃那种比较简单的蛋糕。我当时就答应明天带蛋糕给她吃,心里想的是回去在各种平台上抢,再不济就自己在家用鸡蛋之类的给她做一个。她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,就走到家门口去做核酸。做完,转身向门口的大白道歉,说:“刚刚不好意思,我刚刚一下子情绪不好,所以骂了你们,你们不要往心里去。”
第一次第二次都是在门口沟通,熟了之后我给她些什么东西时,她每次就会邀请我去她家说说话。我俩就坐在客厅闲聊,后来她可能觉得兴致来了不过瘾,就换到卧室继续聊。她话还挺多的,我们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,有时甚至要两个小时。有时,我会做了面包就会给她送点下去,或者她女儿让我帮她拿药我就会送下去。
她一直说:“哎呀,我觉得和你很投缘,不知道为什么你说的话我都听得特别清楚。”我想,可能是因为我声音大吧。她是一个分寸感挺好的老太太,一般有事才上来找我。她知道现在买东西很难,不会开口叫我去那些很难买到的东西。也不会因为与我熟了一定要粘着你。她知道我早上要工作,所以她每次过来我家,放下东西就会走,我邀请她进屋吃个早餐什么的,她也基本都是拒绝的。那天我知道她家鸡蛋没有了,给她送了点鸡蛋,结果没过一会她就上来,送了一封信给我转身就跑了。我打开信,看到里面放了20块钱——那几个鸡蛋也不值20块钱。她在信里说“蛋钱一定收下,这样我们以后才可以交往。”漪安奶奶总是很仔细、很体面,是老上海故事里的那种女人。
我猜想,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典型的上海富家小姐。否则,一个90的老人,还时常会惦记着面包、蛋糕、咖啡之类的。我在团购网红蛋糕的时候问过她,她不想吃,她说喜欢吃比较简单的(蛋糕),不喜欢吃太fancy(花哨)的东西。她说速溶咖啡快没有了,让我可否帮她买一点来。我家里有咖啡豆,想每天帮她送一杯下去。漪安奶奶不愿意,她说多年习惯了,还是喜欢喝一条一条的速溶咖啡,是雀巢那种的。看来,诗和远方,一直在漪安奶奶的记忆里。我会结识并了解她感到高兴。
漪安奶奶告诉我,她很热爱美术和艺术,当了64年中学美术老师。她家房子不大,一个厨房,一个卫生间和一个比较小的客厅加餐厅,再有一个小小的卧室。陈设也比较简单,但屋子收拾得特别干净。客厅里比较吸引我的是一张小书桌,平时她最喜欢坐在那里写写画画。
她经常会把她画的画和写的字翻给我看。她关心着世界上发生的很多事,包括时事。比如东航飞机失事,她画了一个坠毁的飞机,还旁注了MU5753、132人、昆明——广州之类的内容;比如塞尔维亚3周年游行、北约轰炸南斯拉夫、比如现在的俄、乌战争。她不写长段的文字,都是一幅画配一些字,记录在大大小小的本子上。她的想法就真的很与众不同,或许同她受过的教育有关系。
房间里有很多她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小饰品。用漪安奶奶的话来说,“这些别人看来可能会很奇怪。我就是喜欢这些奇怪的东西,别人理解不了。”挂在墙上的,是她在威尼斯时购买的面具,很特别,她家里还有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带回来的一个很旧的像降落伞的东西,降落伞下面是一个巫婆。一般人家里应该不会把这种东西挂在墙上,多多少少会觉得有点吓人。但是她很喜欢这些。还有她从埃及带回来的木雕小鳄鱼和很多有关万圣节的东西,常人眼里,那些应该是比较ugly(难看),或者是很horrible(恐怖)。
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,我就注意到她的饭桌下面有一幅梵高的《向日葵》。正好我家里有一幅自己瞎画的梵高的《星月夜》,有次给她送咖啡的时候,我就把我的画拿过去送给她了。
她特别高兴,随即认真地指着我说“你应该没有学过画画。你以后有空下来跟我学画画,我教你画素描。”她大凡说过的话会记在心里。好多天之后她敲开我的门,知道我喜欢梵高,送了我一本画册。是她侄女从洛杉矶带回来的,全英文的。里面还留了一封信。
我没想到,90岁的漪安奶奶爱追剧,而且是追现代剧。有天我晚上去找她,她正在看《特战荣耀》。她指着杨洋和我说:“哎呀这个人我太喜欢了,他长得太帅了,我好喜欢这个男的,漂亮的不得了。”漪安奶奶的性格比较骄傲,不太喜欢跟別人说自己的困难。可能是奇妙的缘分,她与我像是无话不谈。她爱美,喜欢的帅哥美女,会画下来。但是她觉得《断背山》这种不是很多人都能接受的,所以就是拿出来跟我分享一下。她觉得我是一个很开放,很open-minded(思想开放)的人。
母亲节前正好开了一个鲜花团,我想着给她买束风铃花,给她点惊喜。她一开门看见我捧着花就说:“哇,太美了。”我说:“因为要母亲节了,送你花花。”然后给她插好,放在她每天吃饭的饭桌。
她开心得不得了,就像第一次收到花的少女,抱着花一直亲吻它,说“哎呀我太喜欢这个了,这个太美了,实在太好看了。”说了好多感谢的话,然后说“我等会要给它好好拍拍照。”她有一个群,应该都是老教师。她把我送她的花拍了一张很美的照片,给朋友们分享。人家就很羡慕她,问:“哎呀,哪里来的花,这种时候怎么还有花?”她特别高兴,过来跟我分享:“你知不知道,我刚刚把你送我的花拍了张照片发在群里,人家很羡慕。”我就一直跟她说:“你说我是个少女,其实你才是一个少女呢,你心里住着一个少女。”
上海的疫情在慢慢好转起来,我希望疫情快点结束。解封以后她想让我开车带她去看看熟悉的上海。我说“带你去城隍庙逛街”我想她这个年纪的老人家一般都喜欢去城隍庙什么的。她说“还是去外滩兜风吧”。我说好的好的,疫情过后找一天下午我开车带你去外滩兜个风,兜完风我俩就去那个街边找个小咖啡店,我们俩坐坐喝咖啡。她高兴得不得了,“好的好的太好了”,高兴得站起来跺脚,象一个少女一样。记得张爱玲说过:人的一生注定会遇到两个人,一个惊艳了时光,一个温柔了岁月。2022年,我不幸的是遇到了上海的灾情,而幸运的是结识了漪安奶奶。
(特别说明:本文根据澎湃新闻改写,原创作者为薛柯、明鹊、彭玮。漪安奶奶及涂小鹿均为化名。)
编后:泰戈尔说:黑云受到光的接吻时,就变成天上的花朵。这个春天,我们没能看着上海的鲜花盛开,但许多的窗口里散发着人性的光芒。这个春天,以前的擦肩而过的邻里,一起相依为命的历程,成为生命里厚重的印记。上海的疫情还在持续,漪安奶奶和涂小鹿的故事还在继续。无数的漪安奶奶和无数的涂小鹿们,在这个城市的灾难里阅读着大爱,还有曾经的泪光。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。